【双男主】
我是大齐第一奸臣。
强取豪夺了京城最清贵的少年将军。
他恨我入骨。
每天咒我去死。
可后来,我真的死在了他的怀中。
他却慌了。
1
上京城最近出了两件轰动全城的大事。
第一件是楚小将军楚昭明在春日宴上喝多了,把当朝丞相阮凌渊按在树下亲。听说那位向来清冷的丞相大人被亲得腿都软了,场面那叫一个香艳。
第二件更劲爆——没过多久,阮丞相就以"莫须有"的罪名把楚家给抄了。百年将门说倒就倒,街头巷尾都在猜原因。
有人说皇上暗恋阮丞相,吃醋了;
有人说阮丞相记仇,嫌楚家父子在朝堂上不给他面子。
反正没人往正经事上想——这就是大齐,一个从上到下都沉迷风花雪月的国家。
而我,就是这两件事的主角,那个被亲又被骂的丞相阮凌渊。
早年有个算命的说过,我这名字不吉利。
"阮"字太柔,"凌渊"又太压抑,注定要发疯。
他说对了。
我不但疯了,还是个手握大权的疯子。在这上京城里,让我不高兴的人,通常活不过第二天。
当然,楚昭明除外。
他除了死这条路外,还能成为我的妻子。
圣上的旨意很快。
当院中那棵柿子树结满柿子果后,楚家老小皆戴上脚铐,被押往北疆。
我的轿子停在了他们的必经之路上。
楚家的荣耀都是军功堆砌上来的,其中死了不少浴血奋战的宗族子弟。
是而纵使繁荣了百年,落难的也不过五十余人。
大齐押送犯人时是允许平民百姓围观的。
定下这一祖制的先帝本意是希望达官显贵引以为戒,莫要只图活得风光,死在万民唾骂声中亦不好受。
可惜,达官显贵躲都躲不及,生怕触了霉头。
没有贵人压阵,这一祖制就成了平民百姓无事时凑热闹的去处。
而今日,来凑热闹的百姓显然不亏。
我来时阵仗很大。
十二位侍女分站两侧,个个手中托举着艳丽的红绸。
更有两位少女挎着花篮,在深秋之时生生铺出一道鲜花路,清风一起,花香四溢。
而在我身后,则跟着由八个轿夫抬着的喜轿,缀饰皆由黄金锻造,做工之精巧,堪比宫中用品。
只要不瞎眼,都能看出我这是要接亲。
一时之间,议论声四起。
不知是谁在问:
“阮丞相这是要接谁?楚家有适龄女子吗?”
回答的是个拉猪的屠户,声音很粗。
“不知道,不过值得阮丞相如此费心,倒是个好命的。”
“这还好命?北疆极寒,去那相当于送死,徒留她一人,哪怕睡在黄金屋中都想哭一场呢。不过说起来当今圣上怎会同意……唔…唔唔!”
那人的嘴被封了起来,屠户“嘘”了一声,小声道:“胆敢妄议陛下,你不要命了?”
哈。
其实也没有很小声,因为我都听到了。
我豢养的暗卫敲响了我的车窗。
“主子,官兵遣人来问您要谁?他们好梳洗干净替您送过来。”
所有人都伸长脖子等我回答。
我揉了揉太阳穴,唇角勾起一抹微笑。
“把喜服送过去,叫楚昭明穿好来见我。”
“对了,务必凤冠霞帔,不肯戴头冠,就从他的身边人杀起,杀到他愿意戴。”
我没有刻意收着声音。
是而此话犹如一滴水溅入热油中,惊起一阵低呼。
“谁?是小楚将军吗?”
“怎么会是他?”
2
丞相娶亲。
对象却是一位男子,还是罪臣之后。
当真是随随便便一个细枝末节便足以震惊朝野。
可当我出了轿子,又为这件事添了几笔众说纷纭。
不为其他,只因我穿了一身低调的松绿色便衣。
在大齐,嫁娶时着绿的是身份较低的那一方。
我是万人之上的丞相,楚昭明是抄家流放的罪犯,再怎么论,也应该是我着红他着绿。
其为疑点一。
我虽着绿,但只是常衣,看着像是出府时没认真选,随便扒了一件衣服穿在身上,加上我漫不经心的神态以及松松散散的头发,又与极其隆重的阵势形成对比,看不出我是否重视这场荒诞的婚仪。
其为疑点二。
重重疑点下,围观的人都被勾起了好奇心。
我百无聊赖地卷着手中的头发,只觉困乏不已。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长街尽头就传来了敲敲打打的声音。
打头阵的是方才的暗卫,他手中提着一颗婢女的头颅,走到哪血就流到了哪。
本一阵风就能卷起的花瓣被血液糊在地上,瞬间失去了本有的芳华,多了几分肃杀之意。
随后是一个身形高挑的少年。
正是我那未过门的男妻,楚昭明。
他约摸十九上下,红衣白肤,眉眼潋滟,好看地紧。
一身大红嫁衣穿在身上不显女色,举手投足间尽是少年风流。
当然如果能忽略掉他饱含杀意的眼眸的话。
楚昭明落魄前,曾也是名冠京城的风云人物。
他是楚家老幺,还没到上战场的年纪,便一直被养在府中,吃穿用度都是顶好的。
为人也是既明媚又张扬,打马游京城时能被姑娘们丢的帕子淹没。
不过这种盛况在他醉酒后偷亲我却被旁人看到以后就消失了。
饶是谁也没想到他会喜欢心狠手辣的阮丞相。
就如现在,谁也没想到心狠手辣的阮丞相会反过来把他娶了去。
楚昭明走得很快,不过须臾就来到了我身侧。
出乎意料的是,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不是怒斥,而是:
“师父,你觉得娶徒儿很有意思?”
我疏懒地打了个哈欠。
“当然,和徒儿偷亲师父比起来,不遑多让。”
3
很少有人知道,我入仕前曾是楚昭明的夫子。
当然说出去也不会有人信。
毕竟我今年二十有六,楚昭明才十九,我能教他什么?
教他怎么用脸为自己谋取官职,五年坐稳丞相之位吗?
我懒得看楚昭明的眼眸,招招手,他就被押进了喜轿,甚至没有机会质问我为何要抄楚家。
与此同时,我那开路的十二位侍女纷纷从怀中取出一叠喜帖送与过往路人。
“今日是我家主子大喜的日子,丞相府会开设三日流水宴,不限身份,皆可赴宴观礼。”
得到喜帖的人俱是欲言又止的模样,可始终没有一个人敢迈开跟随喜轿的脚。
侍女熟视无睹,从街头发到了街尾。
我又回到自己的轿中,只闻一声“起轿——”,队伍又慢慢悠悠地走动起来。
等到楚昭明被连拖带拽扯出喜轿时,天际已有了朦朦夜色。
庭中设着酒席,却无一人就座,甚是冷清。
我却不在意,牵起他的手,直往洞房门前走。
这一牵才知道,他竟和我较着劲。
手如同一块硬石头,死死垂在身边,不肯抬起半分。
他的嘴里被塞满了布条,所以只能用眼睛瞪着我。
那双好看的丹凤眼已然泛起了红,凶悍得像一头小狼崽。
夜寒露重,我身上没什么力气,懒得和他犟,直接往旁边挪了几步。
“白榆,打断他的腿。”
名唤白榆的暗卫当即从暗处现身,剑不出鞘,生生敲断了楚昭明的双腿。
他显然没料到我会下此狠手,神识瞬间被剧烈的疼痛夺舍,冷汗淋漓地倒在地上。
我哼了一声。
“还敢跟我犟吗?”
他呼吸声很重,面容煞白,整个人都在发抖,闻言只能呜呜咽咽发出几个音节。
我却听得很清楚。
他在骂:
“疯子……狗官……”
瞧瞧,骂的真好听。
白榆是最懂我的暗卫,不要我吩咐,就三下五除二将他绑了起来,给我送去供桌前,让他像一条死狗般趴在那。
我理了理衣冠,慢一步进去,直直跪在天地前。
礼官等候多时,见状,当即高喊:
“一拜天地!”
“圣上口谕!宣丞相阮凌渊入宫觐见!”
两道声音叠在一起,明显是太监尖而利的嗓音更胜一筹。
他跑得气喘吁吁,远看就像一颗翻滚的皮球,横冲直撞,大有要把这喜事掀翻之势。
楚昭明眼中霎时漾起光彩。
许是以为太监会传来陛下宽恕楚家的消息,哪怕结束这场荒诞的婚仪也好。
可他的希望注定落空。
太监看也不看他,一个滑跪跪到了我面前。
“丞相!圣上又发病了,正四处寻您了,快跟杂家速速入宫吧!”
我垂下眼眸:“急什么,本官堂还没拜完呢。”
太监闻言,显然有些慌乱:“丞相,您明知……明知……”
明知什么,他是万万不敢说出来的,只得不住擦着额角的汗。
我却是懒得理他,示意礼官继续。
礼官认得这太监是圣上身边的红人,本是不敢继续,可见平时趾高气扬的人跪在我面前,连个屁都不敢放时,又拿不定主意。
我瞥了他一眼,尽显威胁。
他终是硬着头皮喊:
“二……二拜高堂!”
“夫妻……夫夫对拜!”
“礼成!送入洞房!”
每喊一声,我和楚昭明都要拜三拜,直到最后一句。
楚昭明狠狠战栗了一下,有些不可置信地看了我一眼。
我故意拖了一会儿,拖到他心生慌乱,顾盼四周求救时才缓缓道:
“将本官的官服取来,即刻入宫。”
4
通往霁月殿的宫道很长。
我走得很慢,到殿前时,四下已然熄了烛火。
李总管掐着嗓子禀报:
“陛下,阮大人到了。”
“陛下?陛下?”
他喊了两声,殿中却是没有一点动静。
我仰着头,出神地盯着这座殿宇的牌匾。
霁月光风,不萦于怀。
也不知何时我能参透这八个字了。
许是知道自己要面对什么,所以时间过得格外快些,我只觉自己不过出神了一会儿,旁侧的李总管却是催了我两次进殿。
“阮大人,阮大人,陛下召您进殿呢。”
逸散的神识骤然回归,我深吸一口气,拾阶而上,不过须臾便踏入了这所算不得陌生的宫殿。
一道玄色身影斜倚在软榻上,重重珠帘下,只冲天的酒气溢散在空中。
正是大齐的圣上,赫连迟。
隔着很远,我便听到了他略有些沙哑的质问。
“阮爱卿,你什么时候学会先斩后奏了?”
我的步履一顿,很快顺从地跪了下来,行礼道:
“陛下明鉴……微臣此举是在为陛下分忧。”
“分忧?”
他将这两个字重复了一遍,喉间忽的溢出几分意味不明的笑声。
“噗哈哈哈哈哈……且不说这个,朕今日见卿,倒是忆起一件往事,两年前,曾有一高官进献红衣美人一位,与朕的伴读有九分相似,且跳得一支极美的鼓上舞,朕心大悦,召之前来,结果如何?”
我垂着眼眸,语气平淡:
“他因随意揣测圣心,全家尽数上了断头台。”
赫连迟摇了摇头:
“不,是美人作鼓上舞时发生的事。”
我深吸一口气,道。
“陛下恕罪,微臣已记不清了……”
“你记得清,爱卿,那作鼓上舞的不就是你吗?”
他骤然打断我谢罪,自顾自接了下去。
“美人登场,在座各位皆惊叹他像极了长平侯独子林执玉,谈笑间,楚家小公子去庭外折了一枝红梅代剑,与你的舞姿相应,将献礼说成了贺岁,保全你三分颜面之余,还成了京中一段美谈。”
“当时朕就在想啊,朕的男主,何时需要别人救赎了?”
他说得何其轻飘飘?
可我的脸色却随着他的一句句话逐渐惨白下去,后槽牙磨地生疼,险些没能控制住发颤的手。
“陛下……微臣……不敢当……”
5
赫连迟脑中有病一事几乎举宫皆知。
他的病根,是一本从未现世的《天书》。
先帝耽于美色,将有限的生命投入到了无限的生育中。
在所有子嗣中,他排名十七,母妃只是个早死的答应。
他应是最惨的那个孩子,因容貌不似先帝,被视作杂种,饥一顿饱一顿便也罢了,还曾被手足压在太监面前与其对食,太监吓尿后,又被要求压在地上舔干净。
一个孤立无援的皇子,能杀尽手足,孤身一人登上这把龙椅,靠的是一本预知后事的《天书》以及那颗冷得如同石头般的心。
我不曾见过那本《天书》,但我能从长平侯独子沦落到作鼓上舞的玩物,再到万人之上的丞相,都是因为赫连迟口中的《天书》。
我是他择定的男主。
他对于塑造“我”一事兴趣异常浓厚。
因他“珠玉在前”,我便不能含着金汤匙出生。
哦不,应该说,他是个疯子,所以我也必须是个疯子,这才像同类。
所以十二岁那年,长平侯因“谋逆”一事被满门抄斩。
所寻证据并不确凿,族亲的血却是生生刺痛了我的眼睛。
我逃亡四年,心有不甘,在十六岁时隐姓埋名留在了将军府,教习九岁的楚昭明琴艺为生。
十九岁时,我欲一探《天书》究竟,故意泄露身份,被有心之人抓去作鼓上舞进献宫中。
可谋划七年的事,在赫连迟眼中具是一场笑话,除了楚昭明发现他曾经的师父成了玩物后,替他的师父解围之事外,无不在他的预料中。
我无论如何挣扎,都像一只被巨大的蛛网缚住的虫儿,看不到半点前路。
他犹如猫戏老鼠,看着我为了向上爬手段尽施,只在我展露与他一般无二的心狠时才愉悦三分。
与其说他恋慕我,不如说他是踽踽独行于黑暗的旅人,放弃了寻找光明。
而是选择将无辜之人拖入地底,将其演化成同类,抱在一起相互取暖。
当真是疯子折磨疯子。
放眼望去,大齐的掌权者没一个不是疯子。
6
霁月殿很空旷。
是而待我话音落下,便显得静得厉害。
良久后,我才听得耳边传来一阵珠帘碰撞声。
一只沾着些许酒渍的手捏住了我的下巴,逼着我直视赫连迟的眼眸:
“不过,朕倒是有些好奇爱卿今日所作所为是何意了?你刚刚说……是为朕分忧?”
我吞了口口水,却是无言。
他耐心算不得好,渐渐蹙起眉头:“怎么不说话?”
我越过他的手,跪在地上“砰砰”磕了几个响头:“陛下恕罪,陛下恕罪,微臣此举……实则是解心头之恨!”
他果然被挑起了几分兴趣。
“哦?说说看。”
“陛下可听闻春日宴一事?”
我抬起头,骤然换了一副愤懑的神情,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春日宴,楚家小公子误饮加了料的茶水却不知,被哄着问心悦哪家姑娘,思虑了片刻,将于亭中观景的我拉走,回来时,我们衣衫不整,步履不稳,传出了不少猜测。
赫连迟听罢,果真忆起此事,眉宇间刚攒了些许怒气,我跪爬到他面前,刹那间,衣服上附着的甘松香冲淡了萦绕在霁月殿久久不散的酒气。
不待他开口,我便继续道:
“事罢,楚老将军携子登门道歉,凭什么,凭什么他做错事有人护着,臣却始终孤身一人?”
“臣恶他看臣的眼神始终带着三分怜悯,恶他自作多情,臣根本就不需要那些……”
他深吸一口气,反问:“既惹你不喜,为何不杀?”
“为什么不能把他们钉在耻辱柱上?比起陛下快刀斩乱麻,臣还是比较喜欢慢刀割肉。左右楚家功高震主,他的族亲,他的侍女,他的一双腿,他所重视的一切,臣没得到的,都想毁去,事实证明,臣也全部毁去了,陛下随意打听一二便知。”
他的眼底亮起一道微光。
我知道,这是他找到同类后灵魂共鸣的激动和愉悦。
很荒唐的回答,但凡来个正常人,都只会觉得我不可理喻,但这对他而言却是最有用的。
毕竟,他也不是什么正常人。
今夜月亮高悬。
在我的甘松香抚慰下。
赫连迟又是一夜好眠。
我趁着他昏睡,悄悄摸走了他一直贴身带着的一块绢布,观清所写后,又悄无声息地塞了回去。
7
我和楚昭明成了一对远近闻名的怨偶。
赫连迟放过了他,只因我对楚昭明着实算不上多好。
亦或者说,我将我曾遭遇过的一切都付诸给了他。
他住在阴暗潮湿的水牢,日日与鼠虫相伴,狼狈至极,是半分没有往日的风采。
慢慢地,京城中人提及楚家,再不是功勋卓著,英勇无畏,而是那个总是陷在与阮丞相各种风流传闻的小楚将军,更有甚者,将我二人名字变了一变,作出的话本子卖到了十金一本。
只可惜,我瞧过一二,话本中风流多情的楚昭明在现实中却是一头又冲又硬小狼崽,稍一靠近便被咬得鲜血淋漓,这书中所写的人间极乐我着实没体验过几遭。
不过,凡事最怕的就是时间不是?
楚昭明到底过惯了金镶玉的日子,虽勉强养好了腿伤,但还是禁不住水牢恶劣的环境,生过几次大病,最重的一次,派去诊治的医师跪到了我的面前,道心病还须心药医,请我去看看他。
水牢昏暗,我到的时候又不曾掌灯,一道热得滚烫的身躯便顺利地钻入了我的怀中。
楚昭明被高热烧地的声音微哑,拖着尾音喊师父。
“师父师父,昭明今日有好好练琴,师父不要罚昭明了好不好?”
他还是个玉雪团子时,最喜欢钻到我怀中听我抚琴,只可惜少年长得太快,还这样窝在我怀里,便像一只蜷缩着的大猫,怎么看都有几分委屈。
我由着他蹭了一会儿衣襟上的绒毛,随后深吸一口气,一把将他推离了怀中。
楚昭明病得昏沉,踉跄几步后便摔在了地上。
这一摔,摔成几分清明。
他撑着头,缓了许久才抬眼看我。
“师……阮凌渊?你来干什么?”
我抱着臂,挑了挑眉:
“自然是看徒弟琴艺生疏,前来指点一二了。”
此话一出,楚昭明骤然沉了脸。
他知我是在笑他,亦知咒骂我无用,只得死死咬住下唇,倔强地盯着我。
我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递给他。
“你爹的书信,被我拦下了。”
他眼前一亮,起身要夺,可我手一转,那封书信便滑入了我的宽袖中。
“哎呀,不见了。”
我摊了摊手,唇角扬起一抹弧度。
“夫人,不若你亲自替为夫更衣,也能好好找找……”
他穿得少,我探出手,不过轻轻一拨,他的衣服便掉了大半。
随后,我又慢慢解开自己的大氅,与他坐到了一处,唇贴着他的耳畔,轻轻咬住了他的耳尖。
“……找找你心心念念的书信啊?”
8
楚昭明开窍了。
他好像逐渐找到了与我交换的筹码,因此除了书信,他还交换到了一些别的东西。
比如在水牢中自由活动。
我的丞相府是一处被大火烧毁后几经扩建的老宅子,最早可追溯到前朝一个官至奉常的官员。
哪怕是我私押罪犯的水牢,也足以让楚昭明舒展拳脚。
我着实没有多少心思可以分到他的头上。
春去秋来,楚昭明及冠那日,大齐朝中发生了一件大事。
大齐地处开阔的平原,在北部高原,有一个附属于大齐的部落名唤北羌。
北羌早些年侵犯我朝,先帝御驾亲征,将其打得落花流水不说,还定下了三十年停战协议。
停战期间,北羌需年年向我朝上供。
可近日气象变化太快,北羌境域提前遭了冷害,便向我朝上书,请求减少上供物品数量。
赫连迟将那封奏折扔到了我面前。
“爱卿,你怎么看?”
许是在至高无上的位置待了太久的自信,亦或者说是《天书》在手的无畏,除了以折磨我为乐外,他并不吝啬于给予我权力。
我俯身取过奏折,一目十行扫了一遍,而后沉吟道:
“回陛下,臣认为应反其道而行之,今年北羌上供物品再多三成。”
他饶有兴趣地扬起了眉:
“哦?可那些朝官都道北羌依附于大齐,便也是大齐的子民,此番遭了难,合该体恤一二才是啊。”
我取出一沓书信举过头顶。
“陛下请看这些。”
李总管得了赫连迟眼神,当即从我手中取过,随后呈到了他面前。
我不紧不慢地说道:
“此奏折不过一面之词,北羌发生冷害时微臣便派人去查探一二,探子回报,今年的冷害虽为事实,但并未对北羌有太大威胁。”
“相反,北羌私下豢养了一批军士,倒是粮食布匹等所需数量比往年多了不少,臣认为,北羌此番要求减少上供是在养精蓄锐,陛下不可不防。”
随着我的讲述,赫连迟也慢慢翻完了那一沓书信,眉眼间多了些赏识。
“我知道你的动作,你倒是反应快。”
我身形一顿,随后俯身谢恩。
“谢陛下赏识。”
赫连迟监视我一事并不是什么秘密。
他最在意我有没有按照《天书》所写的成长,若没有,便是我遭殃的时候。
不过我生活上的事他倒是鲜少问询。
只除了今天。
此事过后,他毫无预兆地提及了另一件事。
“对了,朕听闻那什么楚深在流放途中身染重病,已经是时日无多了?”
楚深是楚昭明的父亲,也就是楚老将军。
他于沙场征战数十年,老来落下一身病,流放中染病并不是什么少见的事。
他撑着下巴,目光空落落的,并未落在我身上。
“你说若是这消息传入楚家那小子耳中,你们二人的生活还会如此祥和吗?”
9
我的额头贴着地面,闻言瞳孔瑟缩了一下。
他竟然把我和楚昭明的相处过程称作祥和?
赫连迟在等我的答案。
我思虑片刻,只道:
“臣,求之不得。”
“哦?”
我紧忙跟上:
“不仅如此,臣还会趁着楚深没死,以遣大夫医治一事诱惑他,让他看着自己的族亲存亡皆系于他一人,楚昭明此人最重情义,被逼到极致,许是能做出不少有趣的事来。”
听听,多像我啊。
当年,我不就是数百族亲血仇系于一身,世家名流公子变作跳舞取悦赫连迟的舞姬,自以为机关算尽,结果不过是他看乐子的一环吗?
不过就是对付楚昭明的刀子稍慢了些而已。
给他希望,又让他绝望的感觉未必比不上尘埃落定后的无能。
赫连迟想通了其中关窍,看我的眼神多了几分深意。
“你倒是青出于蓝了。虽然是意料之外,但也有几分趣味。”
他今日没有饮酒,是而说话多了几分明理。
我知道,他说的意料之外就是楚昭明。
在他的培养计划里,从来没有我与楚昭明纠缠不清这一环。
但我对楚昭明所行之事着实太像他对我所行之事,甚至刀子更软,也更诛心,这让他生出了几分看乐的兴趣。
我借着宽袖遮掩,唇角勾起一抹弧度。
尽管看吧。
最好能守住你的狗命,别哪天死在我手里。
10
赫连迟说到做到,我回府的时候,白榆便前来汇报:
“陛下将消息透露给了夫人,夫人如今正秘密求您去见他,还……还……”
后半句话像是被他吃了,死活说不出来。
我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他吞了口口水,这才道:
“还托在下购置……购置了一套男子尺寸的舞衣……”
我:“……”
要不是隔着血海深仇,偶尔还能听到他半夜呓语恨我杀我的话,我当真要以为我和楚昭明是什么蜜里调油的夫夫呢。
不对,等等。
我本来要迈出去的步子突然收了回来。
“那尺寸是我的还是他的?”
白榆:“?”
他有些艰难地回道:“他……他的。”
“噢,那你不必理会。”
我陡然放下心来。
他穿有什么用?
行那事时撕的难道不是我的衣服?
白榆领命,正要退下,我细想一番,又叫住他。
“等等,你还是依他的买回来吧。”
“啊?”
白榆大为不解,我却不作解释。
他张着嘴,愣了足足十秒才回复:“遵命。”
语罢,他便一溜烟跑没了踪影。
我愉悦地眯起了眼睛,该说不说,虽然好像没那个机会看了,但还是挺期待的。
丞相府的水牢在地底,其中一个入口则是在我的书房。
这也是赫连迟不曾发现我暗度陈仓的缘故。
我每日都要从正式的水牢入口去见一次楚昭明,折磨他的声音从不遮掩。
频率本就高地离谱,谁能想到我前脚离开水牢,后脚又能从别的入口再进一次?
我优哉游哉地顺着阶梯来到楚昭明被关押的地方,他向来分得清我私下来和堂堂正正来的区别,听到声音便老老实实地脱了衣服。
我还没站稳,精壮有力的臂膀便将我揽入怀中。
“我和你睡,你能不能偷偷请大夫为我的父亲医治一二?”
11
他被我关了一年,身形倒是越发结实了。
站起来已经高了我半个头。
我没有推开他,而是吃吃笑了起来:
“徒儿,你师父哪来的神通能避开陛下派遣的人为你做到这些呢?”
他的声音很坚定:
“你做得到。”
“我知道,你不是以前那个阮凌渊。”
“哪个阮凌渊?你说?”
我探出手,挠了挠他的下巴。
他不自然地避开:“瘦骨嶙峋,却一身雪衣,圣洁无比的阮凌渊。”
我闻言,笑得更开怀了。
“看来徒儿还在怀念初入楚府的师父啊。”
圣洁?
我何时与这两个字搭过边?
不过是我为骗取楚深信任的伪装罢了。
十六岁那年冬,大雪纷飞三日不停,家家闭户。
我找不到吃的,饿昏在路口。
心知不能这样继续下去,恰好倒地附近有一处青楼,青楼中人扔了一把断弦的旧琴,我便强撑着捡了过来,调试一二,就着余下的弦奏曲。
琴不是好琴,断弦也比不得满弦,但奈何我此举着实瞩目,吸引了很多人,其中就有楚深。
照理说,我完全够不上当楚昭明夫子的资格,楚昭明也不需要学会抚琴这一技能,是他过路心软,试图用这种方式接济我活下去罢了。
因着个人遭遇以及刻意伪装,在楚昭明的记忆里,我确实是一个冷若冰霜,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严师模样。
不知怎么的,在楚昭明嘴里竟成了圣洁,当真可笑。
我今日没有急着与他行那事,而是不紧不慢地抚摸着他的脊背,犹如爱人轻抚。
他的头搁在我的肩上,是而并不清楚我的眼底没有半分情欲,而是锐利得将他所住之处全都扫了一遍。
看到自己想看的东西后,我才轻轻推开他。
“不过,如今我确实做不到。”
他有些急切。
“那那些信你不是能拿到吗!”
罪犯可没有与族亲通信的权力,可我还能以每月一封的频率带给他,明明就是私下打过招呼了。
他的逻辑没错。
我却无辜地眨了眨眼。
“谁告诉你那些信是真的了?”
“楚昭明,你难道不觉得奇怪,楚老将军为什么总在信中写一些你以前顶不爱看的兵书吗?”
他露出了迷茫又惊恐的表情。
“父亲说要我接过楚家传统……”
“不。”
我强硬地打断了他。
“只是我不知道要伪造什么内容,从兵书上抄录下来了一些而已。”
12
我与楚昭明不欢而散。
他恨得险些把我的肩膀咬下一块肉。
我却还不忘恶心他一把。
“徒儿,你要及冠了吧?不若师父赠你一字?就……『昭』字如何?”
他自嘲地笑了笑:“招认的招?”
我当初抄楚家满门用的是“莫须有”之罪。
他始终不认,这才误会。
我摇了摇头:
“不,是日月昭昭兮皇皇光芒的昭。”
“这字用在我身上,你也不觉得讽刺?”
“不讽刺,我料你是当得起的。”
我微微一笑。
“当然,我知道你恨极了我,若你不愿取这个字,就当我玩笑所言。”
语罢,我便欲转身离开。
楚昭明突然道:
“我恨你。”
这是他第一次挑明对我的憎恶。
往日,他都是直接骂我狗官,但不知为何,“我恨你”三个字说出口却远比那些辱人的词来得让我难受。
我骤然停住了脚步。
他再次重复:
“我恨你……我恨死你了阮凌渊,我楚家满门从未行过对不起你之事,阮凌渊,你为何要恩将仇报?”
他没有给我说话的机会,而是接着自己的话头,更多的像是在自言自语。
“你知道吗?你十九岁那年消失的时候,我们找了你很久很久……我于宫宴与你一同献艺并非偶然。”
他的声音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多了几分沉稳,却还是三言两语将他神采飞扬的少年行事说了出来。
“是我偶然看到了囚禁你的院子,潜入进去后被发现了,又被人赶了出来,我埋伏三日,得知你是要被送去宫中献舞,呵,我还以为你是遭人胁迫才这样的。”
“我怕你想不开,等不到我救你,就拿着树枝,听着院中传来的鼓点一点一点学着你的舞姿,希望能在宫宴与你一同起舞,希望叫你放宽心,别怕有人轻看你。”
他的想法是那样纯粹。
知道此举有可能对楚家不利,先依着楚家后辈有辱门楣者罚四十鞭的家法受过刑,再字字箴言酌句,尽力将楚家撇清在外,为我保住了三分颜面。
我知道,我都知道。
可我听罢他的述说,只留下了一句问。
“你知道有一个词能完美形容你的所做所为吗?”
“什么?”
“自作多情。”
我毫不留情地举步离开水牢,不去看他骤然变化的神色,从此,书房的入口彻底封闭,再也不会有半分天光透进去。
13
大齐每三年都会举行一次围猎。
身为天子近臣,我必然要伴驾同行。
事实上,赫连迟现在离不了我。
我应该庆幸他不是断袖,纵使再与我亲近也还是没有越过那条线。
围猎通常都设在城北的郊山,负责此事的官员通常会围出一个猎场范围,在其中投放一定数量的动物等待达官显贵打猎。
赫连迟常年饮酒,虽然才过而立之年不久,但身体素质远不如前。
他也不是个热衷此活动的人,斜斜靠在椅子上,左拥右抱,看着那群青年才俊去抢头彩。
我被命令站在他的周侧,充当一个散发着香气的吉祥物。
期间,也有胆大的女子来引我的话。
“阮大人身上好香啊,不知用的是什么香,可否给本宫推荐一二?”
我光是听声音便辨出了此人是近日最得宠的柔嫔,晋升的速度堪比离弦的箭。
就是多少有点没脑子,觉得自己盛宠在身,竟然与外臣搭起话来。
我见赫连迟没什么反应,便低声回答:
“回娘娘,是甘松香。是来自北羌进宫的一种香料,搭配丁香或是檀香,具有行气止痛的功效。”
她闻言,明显郁结地皱了皱眉头。
甘松香原料来自北羌一事她不是不知,但宫中谁也没闻过。
所制的香尽数供于陛下,去向却不知所踪。
原兜兜转转下,竟是落了我的口袋。
她许是脑子搭错了弦,竟去央求赫连迟。
“陛下,臣妾闻着好香,臣妾也想要嘛,好不好好不好?”
赫连迟空茫了许久的眼神终于收回,缓缓落到了她的身上。
“你也想要?”
柔嫔柔弱地点了点头,下一秒,那宛若白瓷般的脖颈便骤然被一只大手扼住。
赫连迟掐着她,目露疯狂与狠厉:
“也不看看你是谁。”
语罢,只听“咔吧”一声,一个脆弱的生命就这样终结在了他的手中。
在场诸位眼见不对,纷纷跪了下去,恳求陛下息怒。
可他们不过开口说了三两句,远处便传来了几道破空之声。
几支不知从何处而来的箭矢顷刻间便到了眼前,守卫几乎在同一时间便倒下了十数个。
所有人都被这一变故吓愣了神。
我却是极速反应过来,当即振臂高呼。
“有人行刺!护驾!护驾!”
14
场面瞬间乱了起来。
一批守卫充当人肉靶子挡在了赫连迟身前,我则张着双臂,护着他一步步撤退。
这刺客来得突然,却是训练有素,面对羽林卫强攻下竟丝毫不乱,行事张弛有度,不恋战也不拖沓。
我眼睛死死盯着对面,看着他们几经改变战术后,终于看出了一些关窍。
“陛下!他们的头领在东南侧!”
赫连迟神色一凛,当即向东南侧看去。
我的声音不算小,对面自然听得到些许。
果不其然,我此话一出,有一部分人就退回了东南方向。
竟是会护主的刺客,也不知是谁的人。
赫连迟分出了一拨人去东南侧查看,刺客到底不如训练有素的羽林卫,又以寡敌众,渐渐向后退去。
眼看胜利在即,处于羽林卫保护后方的人俱松了口气。
就连我也稍稍卸了力气,还不待松快一下举到发酸的臂膀,忽的听闻身侧有拔刀声。
有内鬼!
我当即顺着声音来源看了过去。
那内鬼是太监打扮,脸生得很,也不知是何时混进来的,目的倒是明确,直取赫连迟性命。
嘴里还嘶吼着:
“死皇帝!还我楚府人命来!”
眼见他来得又快又狠,羽林卫赶不及,我一不做二不休,扑到了赫连迟身前。
只听“嚓”一声,那把小刀便自我后背贯穿到了前胸。
天地间,在那一刻彻底静了下来。
15
我辨不清虚实。
只觉得自己冷得发抖,不过须臾便彻底失去了意识。
不知是不是躺在了忘川河上,人如浮萍般一浮一起,倦意更浓。
迷茫间,仿佛回到了曾经的永平侯府。
爹娘俱在,阖家欢乐。
我是永平侯府第一个孩子,爹娘老来得子,喜不自胜。
尤其是母亲。
她抚得一手好琴,无事时便将我抱在怀中拨弄琴弦。
只手指轻轻一勾,便能听闻琴弦泄出明媚悦耳的琴韵。
每当这时,得闲的爹爹就会坐在一旁,支着头如痴如醉得看着娘亲。
他们是这天底下最相爱的一对夫妻。
门当户对,志趣相投。
所以我也是这天底下最幸福的孩子。
如果没有赫连迟,没有《天书》,我的族亲也不会是以这样一个荒唐的理由永眠于地底。
只可惜。
往事已成定局,永平侯府小世子林执玉,最后还是成了疯子丞相阮凌渊。
我没有昏睡太久。
亦或者说,我没敢让自己睡太久。
那刺客袭来时我稍稍偏转了方向,没有让他刺中致命要害。
昏迷仅仅三日,我就睁开了双眼。
只是眼前此景着实有些为难。
入眼的不是熟悉的丞相府,而是霁月殿。
不仅如此,我的手脚也被尽数捆了起来,衣襟大开,留出了给太医包扎的位置。
一道奏折砸到了我的头上,将我本就昏沉的脑袋又砸了个包。
赫连迟坐在不远处,声音很冷。
“你可知刺客是谁?”
我沉默片刻,道:“为楚府寻仇之人。”
“那你知道楚昭明也消失了吗?”
“……不知。”
赫连迟哼了一声。
“他就活生生消失在你的丞相府!”
我垂着眼,却是不动声色地舒了口气。
那就对了。
赫连迟脾气算不得好,他似乎很生气我这次犯下了这么大的纰漏,脸色阴沉地可怕。
“爱卿可知你这丞相府地底有许多可供人通过的密道?说说看,你是何时挖的?”
“陛下明鉴。”
我起不来身,就连声音都嘶哑了许多,但还是撑着力气抬手行礼。
“臣确实知晓府邸有密道,却不是臣遣人挖的。”
“臣发现密道后,当即封了所有出口,充作水牢使用,陛下大可遣人去查,至于刺客选择在臣的宅邸消失,应是起了泄愤之心,欲嫁祸于臣!”
赫连迟赐我宅邸时我就翻阅过这处宅邸的所有主人,最早可以追溯到前朝一位官至奉常的人。
他在位期间曾被帝王命令修建陵墓,好巧不巧,我逃亡时也在墓中待过一段时间。
前朝有活人殉葬的惯例,饶是主修坟墓的官员也不敢打包票能活下来,是而除了盗洞,我还在一处殉葬棺底发现了他们秘密留给自己的逃生通道。
出于好奇,意外得到这位奉常曾经的宅邸时,我也趁着夜深人静把从墓中摸索出来的规律用到了宅子上,果不其然发现了地底的秘密。
至于是这位奉常留给自己族亲逃命的通道还是留给他自己的后路就都不得而知了。
一把大火,足以烧灭很多证据。
只是这些话是万万不能说与赫连迟听的。
霁月宫很安静,安静到只剩下我一人的声音。
他没有开口,目中却是有些了然。
我看得分明,当初我作鼓上舞时,他也是这般神态。
他洞悉了我所有狡辩背后的真相,不过是在欣赏我找补时的丑态。
我乔装咬牙继续说下去:
“而且……这密道是前朝所留,臣只怕……只怕……”
他终于被提起了几分兴趣。
“只怕什么?”
我吞了口口水,回道:
“楚家影响大不至此,只怕有前朝余孽在其中浑水摸鱼!陛下,那些刺客训练有素,非常人能驱策,臣认为应肃清百官,彻底查明此事!”
16
我被彻底幽禁在了霁月殿。
纵使替赫连迟挡了一刀,也没能换来他半分垂怜。
也是,一个能杀尽手足登上至尊宝座的人,纵使被影响神智的香熏了多年,也傻不了太多。
我有些自顾不暇。
许是我这些年多少亏待了我的身子。
它就像勉强维持平衡的小物件,骤然翘松了一颗螺丝,便大有彻底倾颓之势。
赫连迟是个狠人。
他在我这里学到了什么是慢刀割肉,字面意义上的。
每当我的伤快好时,他都会派人重新划开我的皮肤,不致命,却足以再让我痛上半月。
我的身躯旧伤添新伤,总也没有个见好的那日。
在此期间,我被太医诊过多次无力回天,却还是撑着一口气,许是恩仇未泯,咽不下这口气。
亦或许,是在等那只北往的孤狼。
幽禁这两年,大齐朝中换了不少新官员。
这是赫连迟的手笔。
没有我在侧,他的神智倒是清醒了许多,将我的话听进去后依着线索查到了不少人。
不仅有前朝余孽,还有与我勾结的一众人等。
他是个斩草要除根的性子。
我不用看也能想到,如今这朝堂应是大半都是新面孔。
大齐被注入了新鲜血液,一时之间又有了几分欣欣向荣之势。
朝中轮换结束,便是轮到了边疆。
在赫连迟准备调离边疆几名大将时,变故陡生!
一直安分守己的北羌趁着主将调职,新将上任之际骤然发难!
他们好似极其熟悉我军布防,以势如破竹之势拿下了三座城池。
不过半月,我朝再度陷入了风雨飘摇之中。
无论新将如何排兵布阵,总能被北羌识破,就仿佛已经有内鬼将我朝军中布防尽数散播了出去一般。
我听到这个消息时,愉悦地多喝了半碗清粥。
哎呀,瞧瞧。
通敌叛国什么的,可比孤军奋战好用多了呢。
17
我给楚昭明取了个“昭”字,含义除了“日月昭昭兮皇皇光芒”,还有“昭昭云端月,此意寄昭昭”。
昭昭这样好,犹如明月高悬云端,本不该与我这种身处污泥中的人牵扯上关系。
天书有神通,总是预见我的后事,叫我犹如被剥了衣服的戏子,只得活在赫连迟的戏谑之下。
可它没有预言我献舞时楚昭明会冲出来替我解围。
我这如傀儡般的人生,被他生生闯出了一道希望。
原来《天书》并非不可打破。
原来我有可以左右它的能力。
楚昭明围住皇城那日,是黎明之前,天如浓墨般漆黑。
赫连迟跌跌撞撞闯入了霁月殿,一把扼住了我的脖子。
他不再高高在上,虽然竖着眉毛,整个人瞧着面容可怖,但依旧掩盖不住眼底的慌乱。
“阮凌渊,你们串通好的?!”
我呼吸不上来,翻着白眼,说不上一句话。
他又很快否定了自己。
“不!天书没有记载这件事!明明朕已经铲去了所有异己,怎么会?怎么会!”
“噗嗤……哈哈哈哈咳咳咳咳咳——”
纵使被扼着脖颈,我却还是忍不住笑出了声。
那真是谢谢了。
你要是不杀那么多老臣,待楚昭明登基,恐怕还要费上不少心力才能压下篡位史实呢。
赫连迟从头至尾都没有给我说话的机会。
他好像很激动。
胸膛急剧起伏着,几乎是目眦欲裂。
整个殿中都是他如同抽风箱般的重喘声,好似呼吸对于他是件很困难的事。
这个年近四十的帝王,终于意识到了什么。
“朕的身体,你对朕做了什么?说!”
我被他像一块破布般丢在了地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良久,才幽幽道。
“能是什么?甘松香罢了。”
里面添了些东西,可致人神智渐昏,身体衰弱。
他成了那幅模样,我又能好到哪里去?
娶楚昭明那日我就知道,属于赫连迟的《天书》结束了。
它书写了我,我却不甘被它安排一切。
许是死期将近,我连一声陛下都懒得唤,只道:
“赫连迟,我佩服你。”
“你敢毁了我后又把我养在身边,是笃定我挣脱不了天书预言是吗?可我今日要告诉你,我就是我,不是你口中那劳什子破主角!”
“你凭什么决定我的人生!你他妈屁都不是!”
这是我第一次冲破世家礼仪爆了粗口。
他的瞳孔因惊惧缩成一个小点,呼吸声也越来越重,忽然,他扒住了自己的脖子,脸色逐渐从惨白变成了猪肝色。
“空气……空……空气……”
念叨了几句,只听“恪”一声,他身躯一软, 软绵绵地倒在了地上。
结束了吗?
我不敢保证。
我躺在地上缓了很久。
宫中的人应是被楚昭明控制了起来,半天不见人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远处才传来兵器相接之声。
我拼着最后一把力气,抽出了赫连迟携带的剑, 随后毫不留情地插进他的心脏。
犹觉不解恨,复转了几圈,直至将他的胸口捣成一个血洞才收手。
随后, 我又把刀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狠狠割了下去。
鲜血如泉水般喷涌, 逐渐糊住了我的双眼。
我颓然倒在血泊中,眼睛空落落地看着梁顶。
天快亮了吧?
那么, 希望我不会见到明天的太阳。
希望,我死在黎明前。
(后记)
眼前的字着实太多, 看得人难免眼晕。
我不过撑着额头休息了片刻, 手中的笔便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抽了去。
“师父总算写完自己这波澜壮阔的一生了?徒儿都等困了。”
楚昭明支着头, 懒懒散散地看着我。
饶是继承大统已久, 对着我也还是没个正形。
“不过师父为何不写朕英勇救您的大事?”
我耳侧微红, 轻咳了一声:“再多写一句便有损为师一世英名了。”
写什么?
写自己忘了这世上有仵作,我伪造的弑帝证据不堪一击?还是性命垂危之时, 楚昭明只一句穿舞裙给我看就勾起了我的好奇心和求生欲?
不过,我瞄了一眼正值壮年愈发俊美的楚昭明, 到底有些气闷。
“我这书从幼年写起, 不知的只有一件事, 你可否为我解惑一二?”
“什么?”
“你什么时候通晓我的想法的?”
这是我始终不得解的问题。
我只字未提自己的计划,只在他逃走前留了一句“此意寄昭昭”,他能在三年之内颠覆大齐, 远远超出了我的预料。
若不是早有谋划,我都不信。
他百无聊赖地研着磨石,闻言抬眼看着我,目光专注又认真。
“徒儿不傻,在你告诉徒儿你伪造的信抄自兵书后, 徒儿就理解了你所有苦心了。”
“是吗?”
我欣慰地笑了笑。
“倒是比我想的还早些。”
天书无法预料楚昭明,他若不与我扯上关系, 迟早会被赫连迟悄无声息地解决。
我抢在赫连迟前面流放楚家,又与楚昭明成亲,反倒是最大程度保住了楚家。
我在水牢中教楚昭明兵法,用的都是我朝地势为例,再安排刺客谋杀,送他去北羌。
北羌上书请求减少上供, 却反被我处处打压, 实则就是留出了楚昭明跟北羌交涉的机会,既能以土地美人等利益相诱, 又能在执掌大权后再次将其镇压。
做法虽然不要脸,但胜在好用。
楚昭明显然融会贯通了全部,甚至还用到了我的身上。
囚禁几年,他深谙调情之道,咬着我的耳朵埋怨。
“师父, 我爹又催我要子嗣了……”
我扬起眉:
“我如何生得?”
他闷闷笑了起来。
“未必生不得。”
沉沉夜色下,帷幔轻动。
只是不知为何,这案上的葡萄不知不觉间便少了一大半。